木糖苏

1、记忆

他似乎做了一个梦，没有逻辑，没有秩序，一大片混乱，就像是无数画面交错拼接。

醒来时，照进窗户的阳光有点惨白。

床头的纸片写着“按时吃药，一次两片”，下面附带一个笑脸。

他抓起瓶子，拧开瓶盖的瞬间，什么东西闪电般地蹿过脑海，一个轻佻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——

“靓仔药不能停啊！”

一霎那，他竟然握不住瓶子，一粒粒白色的药片滚落了一地……

鱼的记忆有七秒，他的记忆有七日。

“先生，你这是周期性失忆症，周期性为七天，意思就说，每七天你的记忆就会清空一次。”医生拉开抽屉，取出几瓶药，“这种病痊愈的机率很小，药物只是辅助作用。”

他接过药瓶，低头看了看药瓶上的标签，没有说话。

医生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，只是推了推眼镜，“对了，先生，你的家人呢？”

什么？……他有点困惑地盯着医生。

那双眼睛其实很好看，深幽氤氲，仿佛融着万千烟云，却没什么感情，对视时，让人有些毛骨悚然。

医生背后渗出了冷汗，气氛有点僵硬。

一位护士上前，在医生旁边耳语。

“那就先试试药物治疗吧！”医生低下头假装整理病历，岔开了话题，却露出有点怜悯的神色。

2、地铁和猫

地铁站里人群穿梭，列车呼啸而过，夹带着猛烈的风，灯光如同利剑一样刺入嘈杂的人群之中。

所有人像沙丁鱼一样沉默地将自己缩成最小一团，挤进这个会移动的铁皮罐头里。

他似乎是条件反射般地，回头去寻找一个人，可身旁只有涌动的人群……

“柒哥！”人群里响起一个清脆俏皮的声音，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对他招招手，“再不上车，车就要开了！”

列车启动，车厢里轰隆隆的，像心脏般的有规律的震动。

女孩抓住吊环，跟他说话，“你肯定又忘记我了，我住在你们家附近，拐角那家花店就是我开的。”

出门太急，他没有留心过附近是不是有一家花店。

他没有说话，女孩也不以为意，戴上耳机，自得其乐地听起了音乐，忽然想起什么事情，她又摘下耳机，“柒哥，要不要去看看雪碧？”

女孩说，雪碧是一只猫的名字

给猫起这个名字的人多半很喜欢喝雪碧。

不知为什么，柒首先想到了这个。

……

 

黄昏染色的天空下，一家巷口拐角的花店，女孩推开玻璃门，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就跳了出来。

雪碧蹭了蹭女孩的裤脚，又过来抬头望着他，就像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好朋友一般，怡然自得地甩着尾巴过来，发出一声打招呼般的“喵~”，仿佛在问好。

“雪碧你乖不乖啊？”女孩蹲下来用小鱼干逗它。

斜晖洒下来，将一切镀上金色，洇入水中一般朦胧不清。

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一个模糊的身影和女孩重叠。

他忽然想叫一个人的名字，那个名字就沉在思绪深处，但他无法记起……

“怎么了，柒哥？”

身影扭曲消失，女孩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3、缺少的人

他的世界里，似乎少了一个人。

屋子里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，从玄关开始，鞋柜旁边的地毯上，是两对拖鞋，一双是蓝色的，一双是黄色、带着小鸡图案的。情侣杯摆在餐桌上。床上有两只枕头。再走到衣柜前面，打开门，两边挂着属于两个风格的衣物。

他拉开浴室的门，门边挂着两条颜色不同的毛巾。水槽上方，成对杯子，杯子里两根牙刷依偎着的。

这房子里几乎所有一切都是复数的，除了自己。

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，一手捂着额头，把搭在前额的头发捋到后面，露出完整的脸。

可总觉得缺少一些什么，于是他笑起来。

嘴角就那么轻轻扯了一点弧度，整个人的气势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居然有了一丝痞痞的孩子气，清冷漠然消失一空。

一刹那，胸腔深处猛然一空。

之前所有事之间的空隙里，柒似乎瞧见一张模糊的、微笑的脸，无数次无数次地闪动，在出了诊室的走廊上，在列车进站拥挤的人群里，在洒满斜晖的回家路途……

是谁？

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下一颗水珠，荡开无限的涟漪……

鬼使神差般地，他猛然清醒，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笑了。

他的世界里到底缺少了谁？

心里缺少一块，非常重要的一块，但他记不起来。

那是一种无法理解、难以言说的感觉，如隔着千层纱，朦朦胧胧，却看不清真实，但就是存在的。

4、外出

冰箱门上贴着已经起了毛边的纸条，上面写着“出去走走”，末尾又是一个笑脸。

反正闲来无事，就沿着屋子外的小路一直走，人行道的两边是肆意铺展的绿色。

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，好像置身于梦境里，模糊不清，被揉在一起发出暗淡的白光。

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上，周遭不认识的人步履匆匆，商品琳琅满目地摆在橱窗里，任人观赏。

有个女士牵着她的泰迪在散步，那只泰迪嗅了嗅他的鞋子，就抱着他的腿抽搐般地耸动。

他脸上一黑，踢开了那只泰迪，泰迪哼了一声，躲到了女士的身后，还装可怜地探头瞅着他。

他随口道了歉，那个女士也尴尬地说了句“对不起”，拉着那只泰迪离开了。

有一刻，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嚣张的笑声，十分肆意放纵。

熙来攘往的景象让他有些迷茫，甚至有点烦躁。

5、日记

无意中从柜底摸出一本特别破旧的笔记，他翻开第一页，陈旧的书页味道扑鼻而来……

「日记部分内容」

X年X月X日 大雨转云

今天早上这扑街居然说不认识我！

而且不像是开玩笑的，那么年轻就得老年痴呆了？

我二话不说，就拖他上了医院。

X年X月X日 晴

靓仔今天又不记得了，我骗他，我是你爸爸，他居然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

去了一趟医院，回来的路上，他不说话，我拍了拍，没事，还有我，我养你！

夏天好热，我都快热死了，列车快来的时候，好多人挤，我想拉住靓仔，他倒比我先拉住了我……偷偷牵手什么的真刺激，咳咳！

X年X月X日 晴

窗外有只猫不分白天晚上的一直在叫，大热天的还那么有精神，把夏天搞得跟春天一样。

还是我家的雪碧乖，从来不瞎叫，奖几条小鱼干……不过小鱼干太好吃，一吃就停不住了。

……

都是一些很零碎的小事，写日记的人很随性，有时候啰嗦一大堆，有时候又好几天不写。

草草翻了几页，柒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电影海报，《一百零一次初恋》。

他立刻找了这部电影看，电影挺狗血的，里面的女主角只能保留一天的记忆，二天醒来就会把男主角忘得一干二净，男主角把每一次看作是他们的初恋。

真是熟悉的故事，电影和现实互相重合着。

……

一页一页地翻过去，才明白他们竟然已经相处了那么长一段时光。

那些快乐、沮丧、难过的日子过于美好，有些不真实，阳光落在手背上，是久违的温暖。

夕阳从窗外缓缓地移动，一点一点地切割着房间光与暗的区域，变幻着天光和温度。

阳光消失了，房间没有开灯，在庞大的黑暗里，只能点亮了没有温度的冰冷的光。

心里仿佛空出一大块，空到仿佛一阵风吹过，能听到胸腔传来的回声。

太空了，所有的情绪仿佛都离他远去。

脑海里模糊的片段不断地闪过，到了最后，他什么都没能想起。

直到最后一页陡然进入眼里……

「X年X月X日 大雨转晴

 我买了一份巨额保险以防万一，受益人填的是他的名字，反正我也没有亲人。

（这里有被狠狠涂抹过的痕迹，下一行写着——）

他也没有亲人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，他也能好好的。」

……

纷杂的记忆涌入脑海，疼痛如虫子般啮咬着每一根神经，有些画面渐渐清晰起来。

6、重复的日子

梦境中，是无尽空旷的地方。

眺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身影，那抹身影将双手揣在兜里，站在模糊的地平线上，兴许是看见了他，抬起一只手，招了招……不，与其说是招手，不如说是挥手告别。

他能够看见那个人的嘴角噙着微笑，那抹笑里仿佛包涵了很多说不清的内容，那个人的嘴唇动了，在说话。

声音很轻，听不到声音。

【……再见？】

不知道那是谁，但那个身影变得越来越不清晰，本能促使他向着那个人奔去。

想抓着点什么，只来得及喊出那人的名字。

【——（屏蔽）！】

眼前渐渐覆满无垠纯白的光。

他似乎做了一个梦，没有逻辑，没有秩序，莫名其妙，可胸腔里却传来突如其来的窒息感……

醒来时，照进窗户的阳光有点惨白。

床头的纸片写着“按时吃药，一次两片”，下面附带一个笑脸。

他抓起瓶子，拧开瓶盖的瞬间，什么东西闪电般地蹿过脑海，一个轻佻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——

“靓仔药不能停啊！”

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回旋着一个奇怪而模糊的名字，像烟火一般几乎在他的脑袋里炸开。

一霎那，仿佛有根弦断了，他的手一抖，药瓶掉到了地上。

那药瓶是空的，救不了他。

胸腔里空了一块位置，填补不了的位置。

而那个永远也想不起的人，一直住在心底，走不出去……